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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超華:保持憤怒 堅持想像——《五月三十五日》專集序一


三十三年前的1989年春夏之交,中國發生了震驚世界的天安門抗爭和六四慘案。自那之後,每年六四,我們和世界各地的朋友們都要以各種形式紀念當年的輝煌和慘烈。每一年,香港維園的燭光悼念晚會都向全世界傳達出最強勁的聲音:我們沒有忘記;我們不會忘記!——直到2020年港版國安法實施。維園燭光不再,但我們仍然在堅持,在世界各地都有我們的同道,其中也包括中國內地很多默默耕耘默默紀念的人們。

每到這樣的日子,常常有人問起:為什麼一定要紀念六四?年復一年,我們曾以各種方式作出回應。而2019年為六四三十週年創作演出的舞台劇《5月35日》,是我們看到過的,對這類問題最直觀、最樸素,同時也是最深刻的回答。

劇中人物小林和阿大是一對病入膏肓、行將就木的老夫婦。他們在三十年前那個血腥之夜失去了唯一的愛子哲哲,一位勤學敏思熱愛音樂的高中生。發人深省的是,小林坦承她既不懂音樂,也不懂政治;甚至因為別人出於私心的操作,在官方檔案中哲哲是因車禍離世,所以他們並沒有遭到六四難屬身份下必然會有的監控和公開騷擾。為什麼三十年過去,在生命的最後時刻,仍然意難平?原因很簡單:哲哲的生與死,始終被重重謊言包裹;作為父母,他們被迫沈默,成為愛子遭受二度謀殺的幫兇。於是,我們看到充滿愛意的回憶,也看到難以遏制的憤怒和抗拒。這裡的憤怒,出於被強迫接受乃至附和謊言時的無力和屈辱。憤怒而抗拒,既是為愛子堅持公道,同時也是確認自身也仍然是一個誠實正直的人,必須抵制謊言,從而追討回自己的人格主體。

所以我們要紀念六四。

這部舞台劇長達兩個多小時,全場沒有一句台詞提到「5月35日」。這個奇怪的日期不需要解釋嗎?這個日期和劇情的關係,完全依賴於觀眾的會意和聯想。多年來北京官方將每年的六四前後設定為敏感日期,不敢提,也不許提,並且將這種偷偷摸摸的行徑強加在難屬身上。「天安門母親」難屬群體的重要訴求之一,就是要光明正大地紀念六四,為死難者聲張正義。

紀念六四,既是為了不忘過去,也是為了拒絕謊言。中共強迫人民附和謊言,滋養奴才文化,使我們無法不憤怒。官方用謊言重複褻瀆六四亡靈,令我們尤為憤怒。

但我們不僅僅有憤怒。《5月35日》這部劇中展示的有隱忍三十年的憤怒,也有遲來的覺醒。耐人尋味的是,覺醒後的決絕不再以憤怒為唯一標誌。在雞蛋決心撞向高牆的時刻,劇場拋棄寫實風格的呈現,有力地烘托出支撐那憤怒的基石,一方面是對天安門抗爭參與者和死難亡靈們,每一個人的具體深沉的愛和信任,另一方面,則是堅持想像不可能境遇下的可能性,堅持想像一個更美好的明天。

這正是天安門抗爭為中華民族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。當年北京日常出現上百萬人聚集廣場和長安街,全國更有百多個城市持續爆發遊行示威和絕食抗議。那麼多參與者,他們的想法完全一樣嗎?怎麼可能!當然不一樣!但是抗爭運動激發出了人們罕見的政治熱情和想像力。促使他們參與運動的,不是精心算計之後的豪賭,而是大家普遍分享的最起碼的信任和嚮往。4月27日,第一次堵塞長安街的大遊行,在抵達中南海之前衝開軍警攔截隊伍,令北京城洋溢著一種「解放了」、「自由了」的氛圍。人們終於可以脫離指定的講稿,說說自己理解的正當的公共政治生活應該是什麼樣。無論當時的那些言論有多麼不成熟,也無論抗議具體進程中有多少誤判或混亂,那都是真正的參與式政治。參與時的相互信任有多深厚,最後鎮壓來臨時的反抗就有多慘烈。六四亡靈絕不是官方惡意詆毀的「暴徒」,不是什麼「不明真相的群眾」受人蒙騙,更不是一些冷冰冰的數字。他們都是活生生、有愛、有信任、有政治想像力的一個個人,是我們的公共生活最應有的積極參與者。

所以我們要紀念六四——

有愛。有信任。保持憤怒。堅持想像。

天安門精神永存!